苏念狸当然不信,她虽然年纪小,但并不傻,自然能从那句话里推测出一些,再加上前前后后的对比联想,答案呼之欲出。
不是苏永坤,不是陈锋,而是钟秦,这个人才是她的亲生父亲。
“能不能告诉我他在哪儿,如果有机会,我想去看看他。”苏念狸说完,紧紧盯住章玲的眼睛,果然看到了躲闪。
窗外偶然有风吹过,拂过青翠的芭蕉叶,无声无息。
可惜不是雨天,钟秦最爱趴在窗台边听雨打芭蕉的声音,一声一声,如同生命的鼓点,扑朔迷离中有着说不尽的缠绵。
曾经,章玲也爱趴在窗台边听这样的声音,不是爱这中间说不出的韵味,而是爱看他听得入迷的模样,爱与他在一起的平静温馨。
这样的爱很短暂,短暂到让章玲怀疑是否真有这样的人与她爱过一场,却也漫长,漫长到她一生都走不出那悠长悠长的小巷。
不该告诉苏念狸的,她只是个孩子,什么都不懂,知道了实情也无济于事,只会给她添更多麻烦。
但章玲忽然想说,因为苏念狸是他曾经存在过的唯一证明,是她走向他的唯一途径。
苏念狸等到了章玲的回答,她说:“你出生的那天,他为了救人,死在了来医院的路上,我们都无法见到他了,不过你有权知道,他是个很好的人,光明磊落,死得其所。”
苏念狸陷入长久的沉默,章玲陪她一起沉默,这一刻,她们情感的维度难得有了吻合。
“他……”苏念狸吐出一个字,却哽住,因为对那样一个人,仅仅用“他”来称呼,实在不够尊重。
但她想不出该怎么称呼,爸爸、父亲?不,她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,她只是崇敬钟秦,于他并无父女之情。
所以苏念狸只能含糊地略过称谓,问道:“为了救谁呢?”
章玲侧头看她,脸上终于有了属于母亲的柔和,苏念狸沉浸在她的注视中,忽然红了眼睛。
这个人给了她生命,如果抹掉中间所有的意外,她会是她名副其实的母亲。
“很多人。”章玲陷入回忆中。
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,怀胎十月的章玲躺在医院里,等着钟秦买奶粉回来。
初为父母,他们并不知道要为新生儿准备奶粉,章玲已经开始阵痛了,钟秦才被护士通知去买奶粉。
钟秦兴奋地在章玲脸颊落下火热的吻,在她嗔怪的眼神中跑出去,从此再也没有回来。
他们只是小人物,来到小城镇生活,没想过建功立业,他们眼中只有眼前的生活与脚下的路。
钟秦买好奶粉,打算绕近道赶回医院,拐进小巷里,却发现一向畅通的路被堵住了,根本过不去。
他转身了,如果他脚步再快些,便听不到身后那声声尖叫。
冥冥之中,有什么挡住了他的步伐,钟秦没有立刻离开,打算再等一等。
下一秒,他听到一个女人惨烈的呼救声,随后,原本拥挤的人群四散开来,只剩他懵懂地立在路中间。
狭窄的小巷里躺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,钟秦手中的奶粉掉到地上,惊恐地发现女人的半边脸没有了,汩汩的血水混着脑浆流下,让人恐惧又作呕。
刹那间,行凶的男人举着砍刀冲击着人群,专挑女人,见一个砍一个。
只一眨眼的功夫,又有两名妇女被砍到了肩膀、手臂,她们跌在地上,等着最后的致命一击。
这条小巷人口稠密,大大小小十几户人家,此时又是工作日的上班时间,多得是留在家里照顾老人小孩的女人,为数不多的几个男人也跑开了,只剩钟秦一个过路人仍在现场。
那人只杀女人,钟秦如果胆怯一些,便能绕路赶回医院,去见他即将生产的妻子。
他该是害怕的吧,章玲想,一定很害怕。
一个爱听雨打芭蕉的男人,一个连踩死蚂蚁都于心不忍的男人,面对变态杀人魔,他肯定怕得要死。
章玲曾经逗过他:“我最不担心你出什么事,你不爱凑热闹,不爱管闲事,最是让我安稳放心。”
可就是这个最是让她安稳放心的人,无所畏惧地迎着砍刀冲了上去,瞬间便血肉模糊,如同地上躺着的毙了命的女人一般,开始汩汩地流血。
但他没有倒下,拼了性命搂抱住那人的腰,任凭砍刀在他身上落下致命伤痕,死死地绝不放手,直到所有女人跑开,直到警笛响起,直到子弹穿透恶魔的头,直到生命的最后一秒。
他攒着最后一口气,对那位最先托住他倒下的身躯的战士说,请把奶粉送去给我妻子。
战士痛哭着捡起浸泡在血泊中的奶粉,依照他的遗愿,送到了章玲手中。
章玲终于等到有人回来,却不是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男人,而是一个双目血红的士兵。
那是刚满二十岁的陈锋,将要从军校毕业,来基层实习锻炼的。
章玲抱着女儿,问陈锋:“……他走得痛苦吗?”
陈锋猛然跪到她面前,没能回答一个字。
后来章玲才知道,他的身体成了破碎的风筝,政府专门请了殡仪师才拼凑起来,有人说,他的手臂一直僵硬得箍在杀人犯的腰上,费了好大力气才摆正过来。
苏念狸满月那天,章玲给她戴上一顶碎花帽子,告诉她,这是爸爸早就买好的礼物,希望她平安喜乐地长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