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马车旁侍候的婢女眼睑下一粒褐色泪痣,是个有眼色的,想来也是被教养出的官家侍女,眼疾手快扶着马车上的主子下了马车,还细心地替主子提着素色裙摆,生怕主子沾染到地上的污泥。

泪痣侍女撑开一顶竹伞,伞面上绘着花开富贵图样,仔细遮在主子头顶。从马车上下来的是个衣着隆重梳着妇人髻的女子,看上去三十多岁,面容保养得极好,姿态曼丽身段纤细。

妇人身上的衣裙虽是肃京里已经不时兴的料子式样但贵在整洁光鲜,这气势倒也能勉强唬住几个人。她乌黑发髻上佩戴一套红宝石头面,倒显得眼波盈盈。妇人眉如远山,唇色红润,脖颈上环珮叮当作响,项圈正中的璎珞垂在胸口,她双手交于腹部,掐丝的鸳鸯戏水绣花鞋在裙摆下半露不露,微扬着额头一步一步朝着薛茂走来。

薛茂当了好几载的侍郎府官家也不是个吃素的,看着门口这些有些身家的人倒像是上门找事的,这种人最是难缠,薛茂立即换上世故圆滑的笑,故作殷勤道:“不知夫人出身哪家上我们薛府又有何贵干”

那眼高于顶的妇人轻飘飘透过半大不小的门缝将薛府前院瞧了一圈,眼中浮起几许满意,侍女收了伞,又掏出帕子替妇人擦了擦雨水昂首挺胸道:“你们这里不就是薛怀少爷的府邸么?我们自安和县远道而来,如今赶来的两位贵人是我们县令府上的老夫人和夫人,听闻怀少爷和忖少爷均入仕朝堂特意来此。你这下人杵了半晌也不恭恭敬敬请我们老夫人进去,老夫人若是在雨里受了寒,你能担待得起”

薛茂一怔,他起初还以为是那没良心的辛府上门滋事来了,孰知来的却是老爷那安和县的便宜亲戚。

肃京不比安和县那等鸡不生蛋的乡下,乱了尊卑礼数并不会太过计较,据说安和县对男女之防也看得并不重,“七岁不同席”的规矩放在安和县就是个摆设,遵循的也就那几家。但肃京是京都,朝中臣子家中丑事若被政敌查出来都能被写上奏折参一本,更遑论背弃孝道者。

薛茂不敢让薛怀落人口实,安抚了来势汹汹的薛家人慌忙去薛怀的东屋通禀。

薛茂赶到东屋才知薛怀并不在屋子里,在门口洒扫的仆妇提点,现在还未回来。”

薛茂气喘吁吁又奔去了芳淑阁,芳淑阁的窗扇半掩,窗槛边的绿植倒被养的很是鲜嫩,细长柔软的枝条垂在红漆门框旁,郁郁葱葱尤其夺目。

绿色的屏障后,薛怀握住薛沉璧的小手手把手教她写着大字,狼毫在白宣上移出一寸,薛怀眼底晕出欣慰愉悦的笑意:“在末尾要拐一下才好看……”

薛茂心中不忍打断这父慈女孝的一幕,然而事出突然,安和县那一家子人还在薛府前巴巴地等着,叫外人看了实在不好,薛茂也只得不顾礼节,隔着窗扇朝薛怀就喊:“老爷!老爷!大事不好了!安和县那边的老夫人来了!现下就带着安和县的少爷小姐们在门外守着,奴才不知如何处置,不得已才请老爷前去……”

薛怀一只手撑在小叶紫檀八仙桌边,一只手执笔而立,笔尖的墨汁滴在白宣上晕开一抹污渍,他不能置信:“安和县”

薛茂死命点头,喘着粗气连声应:“对对对,他们定是得知忖老爷高中状元才日夜兼程从安和县那边过来的,太老爷尚未过来,来的是太夫人和祖夫人……”

薛沉璧不动声色看着白宣上的“居安思危”四个大字,唇角冷冷挑起,前世她的那位便宜太祖母极其不喜欢她,就是她抿唇吃个点心太祖母也要皱着眉训诫几番。等她到了及笄该说亲的年纪时又从中百般刁难,各种绊子真是无所不用其极。而那位年纪尚轻不足四十的祖母,则是个笑里藏刀的阴狠小人。

薛沉璧定了定心神,仰头对薛怀道:“阿爹,既是长辈不辞劳苦来访,那阿璧也是要出去行礼的。”

薛怀爱怜地摸摸她头顶丫髻,温声道:“若是出了什么岔子一切有阿爹做主,你只管行个见礼就好。”

薛茂忙将薛怀引出芳淑阁,又唤了全府的下人在前院候着,随手取过一把油纸伞,撑开伞骨替薛怀和薛沉璧遮住阴冷的绵绵细雨。

薛沉璧被薛怀抱在怀里,头顶又有竹伞遮挡,身上干爽整洁,反观薛怀,左边肩膀微湿显得衣色颜色更深,她偷偷从怀中掏出帕子,轻轻盖在薛怀的左肩上,只待一会下来就将帕子收回去。

全府上下数十位下人守在风华堂前,乌压压一片人影,薛怀提步走在前面,他们就跟在后头,薛茂和几个小厮合力将门推开,雨水裹挟着风灌入薛府。

门口衣着端庄的妇人不耐烦地等在门口,见薛怀抱着个半大不小的丫头过来,语气不甚好道:“怎的磨蹭了这样久老太太还在马车上,若害老太太犯了病可就是罪过。”

薛沉璧从薛怀怀里下来,站稳了脚跟后细细察看起安和县的阵仗,这架势在肃京里只算个中等,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端严繁冗的礼制,但一个小小的安和县县令竟有这般丰厚的家底,未免不令人遐想。

薛怀静静打量一番面前眼露不快的妇人,不卑不亢道:“是从心之过,未知祖母和夫人会在今日上门,招待多有不周,望祖母和夫人海涵。”

张若芷始终觉得薛怀话里有话,可又觉察不出哪里不对,先是贤淑地扶着满头银发的薛老太太下了马车,又端着正室夫人架子命泪痣侍女挨个将马车里的少爷小姐请出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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