喻炎一畏气运,二畏天意,他自然知道这道巨力从何而来。
他自然知道这巨力可钦点凡人富贵,修士前程;可编写日月之行,繁星之轨。
常说与天争命……却从不见驽钝的开悟,短命的高寿,只见得遍天下一个个天之骄子,仗着一身眷顾,乃敢出此狂言。
自己要如何争得过呢?
可他虽然知道,眼看着那青鸾在巨力护持下分云而去,一扇翅便相隔数里,他心里仍是不甘。
毕竟飞光分明说过的。
飞光说过,青鸾一族,一旦动情就难舍难割……往往不肯独活。
飞光还准备有许多后手,它当真……当真答应过他。
42
眼看着山间乱石野草近在咫尺,喻仙长猛吸了一口浊气,借着这些年来积攒的临阵本事,运指如飞,往身上连划数道金甲灵符,在落地前硬是调转身形,而后单膝点地,溅起一身土灰。
他把破碎的金甲符掸落,摇晃着要站起来——
但等他真正站起来一看,头顶湛湛长空,哪里还有飞光。
他就这样枯望了良久,直至隐隐听见万霞山侧峰传来众人喧哗之声,猜想是飞光已经显出形迹,栖在那白玉圣坛上,尾羽浸在月流浆中。
今日会有多少人得知它姓名?
今日会有多少人见到它模样?
喻仙长想到这些年中如何藏下飞光,人失魂落魄到了极致,反倒低声笑了出来。
他低低笑想道:无妨!
自己不是早就料到,早晚会有这一日了?
自己三十年来,不是日日夜夜都在演练这一日么?
喻炎一面笑,一面旋身四顾,随手拍打起袖上尘土,想要装出豁达模样:当真无妨,飞光……飞光不过是去去便来。
他早已料到如此,这三十年间,他早已想过千百万遍,认定必有此事。
喻仙长在心里如此宽慰了数遍,人仿佛当真好过了些许。
然而当他笑意渐淡时,脑袋里仍是白茫茫一片,浑似身无长物、家徒四壁之人,早已不知下一刻该做何事,还要见何人。
他只得全力再弯起笑眼,撑起一缕牵强假笑,自语自语道:“无妨……我先回去,万不能慌,先把此事放一放,仔细谋划,再图来日。”
他唇色青白,额角尽是星星冷汗,唯独语气笃定得很。
假如他不曾在心里凄然念着“飞光”二字,他差一点便能骗过自己。
喻炎双手抖得厉害,深吸了一口山间寒凉之气,才颤声笑道:“当真无妨!先回去,往后再问一问如何拜入万霞山……往后还长着呢,总有见面的时候!”
他明明这样说了,可心里仍是千疮百孔,脑海中纷纷思绪,不外乎“飞光”二字。
喻炎笑着同自己道:“我还留了一根羽翎养在心口,就算见不到,也可睹物思人……哈。”
他不过是这样打趣了自己一句,就骤然喘不过气,最终只得全力按着胸口绞痛之处。
他怕那颗心痛得滴出血来,更怕那颗心就此停了,一身血液凝滞。
他似乎还是不信,飞光那般心软,怎舍得离开他?
好在喻仙长难过之后,脸上又堆起笑来,靠着仅存一丝清明意志支撑,终究还是赶在盛事落幕、众人纷纷折返前,深一步浅一步,慢慢从山腰退回自己那间精舍。
那陋室当中,护持阵法未破,水属灵花犹在,种种陈设与他离开时别无二致。
喻炎怔怔看了一阵,不由得想到,他家飞光轻盈可作掌上舞,莫不是还藏在这间陋室里,莫不是还藏在这床锦被下?
他忍不住发疯一般在屋里团团打转,仔细辨别,到处翻找起来,人几下将桌椅推开,扑在榻上,手掌寸寸摸过锦被。
可喻炎刚刚摸了两处,人骤然愣在那里。
这样翻箱倒柜之下,居然当真叫他在床榻一角,摸到一小团鼓起的硬物。
喻炎初时并不敢信,人呆了许久,才慢慢抬起手掌,看了一阵自己颤抖不已的手,再拿这只手,仔仔细细又摸了一回。
好在他掌心之下,那团小小鼓包犹在。
他禁不住跪坐起来,呼吸困顿,泪水长流,嘴里轻轻问道:“飞光,是不是你留的,是你留了东西给我?”
他问完这一句,人竟是畏惧到紧紧咬住齿关,隔了好一会,才敢探向锦被,真正用手去取当中的硬物。
在这短短一瞬里,喻炎想过那底下会是锦囊帛书,会是金银细软,甚至极有可能是飞光所留的一颗赤色炎焱果。
他也想过那底下,或许是一场空欢喜,譬如是压了一件寻常衣物,是床褥起了两道皱痕……
可喻炎转过这么多念头,取出后,定睛一看,此物依旧大出他意料之外。
在他掌心,居然躺着一枚淡青色的,发出莹莹玉光的袖珍鸟蛋。
喻炎万分错愕之下,原先紧咬的齿关一松,人大口大口喘着气,一个劲地看着掌中事物出神。
他极想以食指和拇指拈起细看,偏偏不敢唐突。
极想稳定思绪,偏偏意马心猿。
喻仙长一时漫无目的地想着:或许这是飞光的……蛋。
可公鸟理应……
他耳珠微红,人胡思乱想了片刻,心里豁然转过一念,而后堪堪明白过来。
或许,这就是他的飞光?